鲍鹏山:庄子丨从寓言到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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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从历史到寓言》,我们写了庄子把《论语》中的楚狂嘲孔历史故事转变成寓言。这其实并不难,也是先秦其他诸子都惯用的伎俩。但是,庄子还有他特别伟大的地方,他能把自己虚构的寓言转变成历史。这几乎不可能的事,他做到了。


《庄子·渔父》篇:

孔子游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弟子读书,孔子弦歌鼓琴。


文字诗情画意,栩栩如生,其实却是寓言而非事实。


明末顾炎武说:“《庄子》书凡述孔子,皆是寓言,渔父不必有其人,杏坛不必有其地。即有之,亦在水上苇间、依陂旁渚之地,不在鲁国之中也明矣。今之杏坛,乃宋乾兴间四十五代孙道辅增修祖庙,移大殿于后,因以讲堂旧基甃石为坛,环植以杏,取杏坛之名名之耳。”(《日知录·卷三十一》)


顾炎武的说法当然没错。揆诸《渔父》全文,乃是一篇大寓言,不外乎是为了宣传自家主张,而戏薄圣贤,为了鼓吹出世,而贬低入世。孔子甫一走出森林,便来到“杏坛”,可知此杏坛绝无可能在鲁国城内,今日孔庙之中。而顾炎武列举的,《渔父》篇下文写到的:“奏曲未半,有渔父者下船而来,……行原以上,距陆而止……”又曰:“孔子乃下求之,至于泽畔……”又曰:“客乃刺船而去,延缘苇间。……”更可见此“杏坛”,按庄子之意,不过是孔子带着弟子从茂密浓郁的森林中走出,恰好碰到的一个临水高地而已,此水既是渔父打渔之处,谋生之所而隐居之处,芦苇丰茂,绝无可能在鲁国都之内。也就是说,“杏坛”,乃庄子随口诹出的一个词,绝无可能是孔子专门讲学之所。


但是,问题是,这个不见于《论语》、《孟子》、《荀子》,以及《左传》、大小戴《礼记》等等与孔子相去未远的先秦诸子文献之中的词,后来却被坐实了。


现在,真的有一个“杏坛”矗立在曲阜孔庙的大成殿前。而宋代以前,此处为大成殿,宋天圣二年(1024年)孔子45代孙孔道辅监修孔庙时,在正殿旧址“除地为坛,环植以杏,名曰杏坛”。金代于杏坛上建亭,元世祖至元四年(1267年)重修,明代隆庆三年(1569年)改造重檐方亭。清代乾隆皇帝题匾,亭下还有金代文学家书法家党怀英篆书“杏坛”二字碑及乾隆“杏坛赞碑”。孔子后裔六十代衍圣公还有《题杏坛》诗:“鲁城遗迹已成空,点瑟回琴想象中。独有杏坛春意早,年年花发旧时红”。

孔道辅建杏坛,有《阙里志》所录孔道辅墓表原文为证。孔道辅建杏坛,使《庄子》随意捏造的一个“词”变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场所。


但是,客观地说,孔道辅建杏坛,倒不是为了伪造历史,只是在把原先的大成殿北移之后,因为不欲毁其古迹,要在原迹之上有所建树以示珍重此地,就因缘庄子的“孔子游乎缁帏之林,休坐乎杏坛之上”之语,除地为坛,环植以杏,名曰“杏坛”。


所以,孔道辅建立的杏坛,是明白表示与孔子本人是无关的,他只是要以此坛给后人凭吊追崇圣人一个场所和寄托而已。而要把一个“寓言”变成“孔子杏坛设教”的“历史”,还得把这个后人建造的杏坛,说成是孔子之时即有其物才行。


这个工作,由孔子四十七代孙孔传完成了。孔传,孔子四十七代孙,孔氏族长,建炎初,随四十八代衍圣公孔端友南渡,流寓衢州。他精易学,著有《孔子编年》、《东家杂记》、《杉溪集》等。其中,作于南宋绍兴年间的《东家杂记》是记录孔氏族庭历史的志书,其下卷中有《杏坛说》一文,释“杏坛”曰:昔周灵王之世,鲁哀公之时,夫子车从出国东门,因睹杏坛,逡巡而至,历级而上。弟子侍列,顾谓之曰:“兹鲁将臧文仲誓盟之坛也。”睹物思人,命琴而歌。歌曰:“暑住寒来春复秋,夕阳西去水东流。将军战马今何在,野草闲花满地愁。”


这是“杏坛”由庄子寓言而演变为历史的最早努力。孔传坐实“杏坛”乃一孔子之时就有的特定之地,而非《庄子》所云的野外水滨任一杏花开放之地。虽然他也没有把杏坛当作孔子日常教学之所的意思,但是,事情到这一步,剩下的就水到渠成,在公共传播领域,“孔子杏坛设教”,就此成了历史事实。后世授徒讲学之所,也就概称“杏坛”,甚至,现在,我们把抽象的教育界,也称作杏坛了。

一个道家人物随口诹出的词,为什么却被坐实,一个虚构的寓言,如何竟然成为历史?


其实原因非常简单:这个寓言,不是生活的真实,但却有着本质上的真实;不是物理上的真实,却是精神上的真实——它确实是孔子日常教学生涯的高度概括。


孔子的私学,与弟子切磋琢磨的日常生活,实现了人类生活有可能达到的现实与精神、物理与心灵的圆融。这种圆融,已经超越了物理之真与伦理之善,而达到极致的境界:美。真与善的纯粹之境,就是美。


庄子,毕竟是手眼通天的极致高人,他感受到了孔子生活方式的诗意,他直觉到了孔子日常生活中蕴含着人类生活的大美。他看到了,他情不自禁地喊出:美啊!请停留一下!

最后,他用自己的文字,让这个美永恒停留:眼前春水,身后杏花,白云在天,落花依草,这虚构的一时胜境,从此成为一个民族永恒的灵境,孔子和他的弟子们,永在此境,弹琴,歌唱,笑语盈盈。


——这其实就是天堂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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