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有智慧不生气

庄子有个老乡叫曹商，两个人平时互相都认识，两人一样穷，但是庄子学问大名气大，在当地威望高。曹商这个人，没学问，在当地名声可能也不好。但是曹商终于有一天翻身了，他去游说宋王偃，宋王偃一高兴，给了他几辆车。他又带着这五辆车去游说秦王，秦王气派，一高兴，一下子给他一百辆车！他可以开个汽车公司了。他很得意，非常得意。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故乡去炫耀。

人们升官发财以后总是想回到故乡炫耀，有个词叫“衣锦还乡”说的就是人的这种心理。衣锦为什么要还乡呢？就是给以前的穷朋友看看，我现在发达了！这种人性的弱点，曾经改变过中国历史。当初西楚霸王项羽灭秦后，行使帝王威权，分封天下，有个人给他出主意：把关中这块风水宝地留给自己，将来就可以占尽地利，与诸侯争天下。按说，这真是好主意，因为关中有山河之险，四塞，秦即以此取天下。再加上秦取天下之后，集中全国资源尤其是粮食、金属于关中，将来争战的军粮兵器都不愁了。项羽当然明了这些，不然他也不会故意把刘邦这最危险的人赶出关中而让他去了偏僻的汉中，但是，项羽自己却不愿意留在关中，理由竟然是：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谁知之者？

结果是，他东归彭城，回故乡感受老乡艳羡的眼光。而刘邦则不动声色不是在此时不知在何时已经回到了关中，并且凭借关中开始了三年的楚汉之争——其实哪里是楚汉之争，就是楚关之争。结果我们都知道了：项羽自刎乌江，刘邦建立了自己的朝代，而这个朝代，就叫：汉！这算是刘邦对项羽的尊重还是揶揄？

刘邦登大宝之后，照样也回故乡炫耀了，那可是空前绝后的风光，弄得一千三四百年之后的元人睢景臣还愤愤不平写《高祖还乡》以表达羡慕嫉妒恨。

这样看来，庄子的这位老乡曹商有这个弱点其实是可以理解的，甚至还有一些可爱。但是，他后来把自己搞得不可爱了——毕竟，论高贵，他不及项羽；比流氓，也比不上刘邦上档次。

我来描述一下当时的情景：庄周先生穷极无聊，在自己的土屋里正编着草鞋，准备去卖，突然就听到屋外轰轰隆隆，还伴随着大地的震动，如雷如地震，还有那嘈杂的马嘶和达达的马蹄，庄子好奇加惊恐，开门视之，却不见其处——扬尘幕天席地啊！庄子的老眼睁不开，脑门上尽是黄土，但见灰尘散处，曹商昂然立于轼前，冁然一笑，几乎风情万种：庄先生啊，你是一个特有优点的人啊！在下一直佩服佩服！你的优点是什么呢？你的优点就是你太能挨饿啦，你住在贫民窟，编草鞋为生，营养不良，弄得脑袋大脖子细，面皮黄耳轮薄，一个老萝卜头啊！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也真是不容易啊！境界！佩服！

可是，你知道吗？我也有我的优点，我的优点哦，是“一悟万乘之主而从车百乘者”——让万乘之王高兴，一下子给我一百辆车。您看看，这阵势，怎么样啊？

这是典型的下流话。人性的弱点，人人都会有，不同的是，有些人把它表现得可原谅甚至可爱，有些人则把它表现得可厌可恶，这曹商就是后者。他在表现人性中的这一般性的弱点时，显示出了自己的下流。什么叫下流人？就是人类中一切低下的情操都流向他，在他那里聚集。什么叫下流话？下流话不是粗话，李逵说的全是粗话，却不下流。下流话是指那些显示出情操低下的话。当曹商对自己的成功沾沾自喜洋洋得意炫耀如同孔雀开屏时，他就露出了肮脏的屁股——炫耀自己光彩的同时，展示的是自己的下流。

但问题是，庄周先生此刻必须面对这个下流人并回答这种下流话。书读到此处，我停下来，想：假如是我，我如何回击这个下流人？想了半天，还是没有法子。是的，当我们面对下流人时，最苦恼的，不是我们的判断力不够，而是我们的智力不够——对于下流给予我们的伤害，无力抵抗：因为下流是一种特别的力量，特别能战斗，它以其肮脏下流，一路横冲直撞，在我们避之如恐不及的时候，他就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了。

所以，如果是我，此刻肯定被曹商气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发抖。但是，庄子不。庄子不生气，因为庄子有智慧。

他只是微微一笑，随口给曹商讲了个故事。他说：我听说秦王得了一个病，痔疮——看到这个词，我惊觉它和曹商何等般配啊！庄子冲淡，但庄子从来不缺乏毒辣：他特别善于为下流的人配备下流的东西。——庄子接着说：秦王很痛苦，就下令招医，而且还有一个很特别的规定：治病的手段越下流，赏赐就越高！用手术刀切除痔疮，赏一辆车；用舌头去舔净痔疮上面的污脓，给五辆车。哇！曹先生，你竟然弄到了一百辆车，您是怎么干的？

书读到这个地方，我停下来，带着无比的快意，想：曹先生，现在轮到您了，请您回答：你是怎么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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