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沉默的大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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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选自中国周刊,共1703字,阅读需约3分钟。
武大捉奸被踢伤后,潘金莲依旧和西门庆每日做一处。但他们也知道,武二总是要回来的。这让他们的好兴致骤然降温。好在,他们有王婆,王婆给他们出了个主意,让他们分两步走
第一步,把武大结果了,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的,没了踪迹,便是武二回来,待敢怎地?
第二步,等待夫孝满日,大官人娶了家去,做个长远夫妻,偕老同欢。
当天夜里,潘金莲就亲手用西门庆提供的砒霜毒死了武大。
杀人不难。难在能不能做到干干净净,没有踪迹,这才是关键。
因为,只有不漏痕迹,瞒住所有的人,才可以保证下一步顺理成章。
但是,要干干净净,没有踪迹地瞒住所有的人,是不可能的,这不仅是因为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仅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也不仅是《水浒》所说的“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还因为,这事,早就四处透风了——紫石街谁不知这段轰轰烈烈的奸情?用《水浒》的话,是“街坊邻舍,都知得了。”
其实,王婆之聪明,不在于她有什么高招瞒住所有的人,而是她知道根本无须瞒住所有的人——因为,在没有人权保障的社会,人,在面对恶人恶行时,往往是沉默的。
所以,王婆的自信,不是来自对坏人能力的相信,而是来自对好人沉默的判断。只要确信好人在恶人恶行面前会沉默,那就可以无恶不作了。
我们往下看。
第二天一早,邻舍坊厢都来吊问。潘金莲虚掩著粉脸假哭。众街坊问道:“大郎因甚病患便死了?”那婆娘答道:“因害心疼病症,一日日越重了,看看不能够好,不幸昨夜三更死了!”又哽哽咽咽假哭起来。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不敢死问他,只自人情劝道:“死是死了,活的自要过,娘子省烦恼。”那妇人只得假意儿谢了。众人各自散了。
你看,“众邻舍明知道此人死得不明”,但是,他们怎么样呢?他们散了!连围观都没有!
因此,我们完全可以相信:如果没有武松,武大将冤沉大海!
可问题是,现实中,历史上,几人有武松那样的兄弟,几人有窦娥那样的父亲,几人能碰到包拯那样的清官?
那么,有多少人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冤深似海?!
当然,王婆还是担心一个人,那就是阳谷县殡葬协会的会长——团头何九叔。
王婆对西门庆、潘金莲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
注意王婆的话: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
“只怕他”的是两个事:一,看出破绽;二,不肯殓。
是怕他看出破绽吗?不是。邻舍坊厢都会看出破绽。要让这方面经验丰富的专家何九叔看不出破绽,是不可能的。
那王婆担心何九叔的是什么呢?——是怕他“不肯殓”。
因为,何九叔作为入殓师,干系在身,有可能因为害怕承担责任而不敢沉默。
但是,西门庆不担心。
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
何九叔来了,西门庆截住他,拉他到一个小酒店里,送给何九叔一锭十两银子。
何九叔心中疑忌,但银子还是收了。何九叔并不贪财,他收西门庆的银子,是因为——怕。
一怕:西门庆是个刁徒。
二怕:西门庆把持官府。
接下来,他现场确定武大定是中毒身死,他假装中了恶,昏迷不醒,被人用门板抬回家,离开了是非之地。
他悄悄告诉老婆:“武大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声张起来,却怕他没人作主,恶了西门庆,却不是去撩蜂剔蝎?待要胡卢提入了棺殓了,武大有个兄弟,便是前日景阳冈上打虎的武都头,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归来,此事必然要发。”
声张起来,不敢,怕西门庆。
不声张,又不敢,怕武二郎。
权力社会和法制社会的区别是什么?
权力社会里,一个人会怕另一个人。
法治社会里,一个人不用怕另一个人。
何九叔明明知道武大是被毒死的,但是,他怕西门庆,选择了沉默。
他之所以又保存武大的骨殖以作证据,不是因为良知,而是因为他也怕武松。
又怕西门庆,又怕武二郎,何九叔是可怜的。在权力社会里,所有的人都是可怜的,都是满腹惧怕的何九叔。
因为怕,何九叔,武大的众邻舍们明知道他死得不明,但谁都不愿意站出来,揭开真相,还武大一个公道。
大家都成了同谋。
这样的沉默,我们在林冲被迫害时,看到过。
在金翠莲父女被镇关西欺凌时,看到过。
在整个《水浒传》故事里,举凡弱者被欺凌的地方,必有沉默的大多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假如这个世界堕入黑暗,那么,吹灭最后一盏灯的,不是坏人的嚣张气焰,而是好人的忍气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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