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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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解释
许多人常把孔子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拿出来当成是儒家主张愚民的罪证。而尊崇儒家者,又往往曲意解释,甚至改变断句。
比如一种最常见的做法是把这句话断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解释为人民认可某政策,就让他们为这个政策效力;不认可,就教育他们,让他们知晓道理。但这样的解释很难成立。如杨伯峻、杨逢彬译注版的《论语》导言中说当时并无主语加上“可”做谓语的例子,这样断句在先秦典籍里找不到例证。相反类似“民可使由之”这样的句式可以从其他典籍里找到例证。
我起初的判断是这里的“可”、“不可”其实是“能”、“不能”或者更准确的说是“容易实现”和“不易实现”之义。所谓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其含义是对人民来说,行易知难。也即命令人民做某件事情是容易,但让人民知晓理解做某件事情的原因,获得真正的共识是困难的。
“可”是容易,“不可”是困难之义。这个判断也可从《论语》和其他先秦儒家典籍里获得印证。比如《论语》中有人描述孔子“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这里的“不可”不能解释为不可以、不应该或不可能的意思,否则意思不通也,应该解释成困难、不容易的意思,也就是孔子是明知其困难还要迎难而上去做的人。
再比如《中庸》里孔子曰:“天下国家可均也,爵禄可辞也,白刃可蹈也,中庸不可能也。”这里的可、不可也是相对而言之容易和困难的意思。“中庸不可能也”并不是现代所说的不可能,而是说“中庸”是很难能做到,难于实现的。
把“可”、“不可”解释成容易和困难,自觉含义圆融通洽,后来又看程朱之论,和我的解释也相吻合。《二程集》里有一段问答
问:“‘民可使由之’,是圣人不使之知耶?是民自不可知也?”
曰:“圣人非不欲民知之也。盖圣人设教,非不欲家喻户晓,比屋皆可封也。盖圣人但能使天下由之耳,安能使人人尽知之?此是圣人不能,故曰:‘不可使知之。’若曰圣人不使民知,岂圣人之心?是后世朝三暮四之术也。某尝与谢景温说此一句,他争道朝三暮四之术亦不可无,圣人亦时有之,此大故无义理。说圣人顺人情处亦有之,岂有为朝三暮四之术哉?”[1]
程子的意思是圣人设教的目的就是希望家喻户晓,“不可使知之”是圣人做不到,而非不希望做到。“可”“不可”是一个实证判断——实际上能否做到;而非规范判断——应不应该做。
张载和朱熹的观点与之相似。
张载曰:“‘不可使知之’,以其愚无如之何,不能使知之耳。圣人设学校以教育之,岂不欲使知善道?其不知,愚也。后世以为民使由之而不使知之,则其待圣人也浅。”
朱子曰:“其曰不可使知之,盖不能使之知,而非不使之知,程子言之切矣”(《四书或问.论语或问》)[2]
本来到这里,就没有疑问了。不过当看到郭店楚简《尊德义》内容后,才发现原先的解释还是没符合孔子本意。当然,这也要怪《论语》编订者把上下文背景完全略去,只剩下孤零零一句话导致后人费解。
现在我们把楚简《尊德义》相关段落完整摘录在这里:
尊仁、亲忠、敬庄、责礼、行矣而无违,养心于子谅,忠信日益而不自知也。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桀不谓其民必乱,而民有为乱矣。受不若也,可从也,而不可及也。
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简明读本》翻译为民众可以教导,但不可以让其知道被教导,这个解释不通。
合理的解释应为民众应该被引导(如大禹之行水,水之道) 而不应该被灌输。所谓道之,即人民心中本有理性、善念,治民者只须创造条件,使民之理性善念,自己成长壮大,自由生长,如禹之治水,水本有冲决向下之力,不过略加引导,即有水道。
“知之”,则是统治者自以为聪明,把自己认为正确的观念强制灌输给民众,原文为“智之”,自以为比民聪明,而居高临下,使民智。
下句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则是强调补充上文之义,民众可以被引导,而不应该被强制接受某种观念。
《尊德义》的上文也有与“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呼应的内容。
“仁为可亲也,义为可尊也,忠为可信也,学为可益也,教为可类也,教非改道也,教之也。学非改伦也,学己也。”
“禹以人道治其民,桀以人道乱其民。桀不易禹民而后乱之,汤不易桀民而后治之。圣人之治民,民之道也。禹之行水,水之道也。造父之御马,马之道也。后稷之艺地,地之道也。莫不有道焉,人道为近,是以君子人道之取先。”
可视为对后文“可使道之的解释,遵循客观规律,顺应事物本来的天性,因势利导,可谓“使道之”。自以为聪明,把自己的意志观点强行灌输给他人,这是“使知之”。
“民可使道之,而不可使知之”实质就是《论语》中孔子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只不过《论语》中抽去了上下文背景,只剩下孤零零一句话,故后人多误解不明。幸亏有出土的战国竹简,才让这句话的本意复明于天下。
不过还是有人在不可能看到郭店楚简的古代,以自己的洞见接近过孔子的原意,这就是朱熹。在《四书或问》和《四书章句集注》里他表达的观点和程子一样,但在《朱文公文集》里朱熹有更深刻的看法。其《答范伯崇》的书信中说:
“盖民但可使由之耳,至于知之,必待其自觉,非可使也。由之而不知,不害其为循理,及其自此理而知之,则沛然矣。大抵由之而自知,则随其浅深,自有安处;使之知,则知之则必不至,至者亦过之,而与不及者无以异。”[3]
“由之”是顺应人民之天性启发引导,激发其自觉,然后由自觉而知之,“使知之”则是强行灌输理解,就算表面接受了某种观念,也终究不能和自觉所达到的理解接受相比。
朱子的意思已经相当接近楚简里说“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的观点了。
除了朱子之外,另一人的解释也接近了,此为明儒罗汝芳。罗子曰:
“奈何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盖‘由之’是化育流布,其机顺,而属之天;知之是反观内照,其机逆,而本之学。”[4]
但把这里的“使知之”和“学”对应起来,其说仍旧是有缺陷,盖这里的知之有特定的强迫之义,还不能说是“本之学”。“学”是完全可以实现“使由之”的境界。
二、历代儒家典籍里的呼应
如果看一下儒家的一些文献典籍,就可以发现,尽管孔子说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句的真实含义,长期以来不被人所理解。但实质含义近似的表达,在儒家典籍里却是屡见不鲜的。
《论语》本身有“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朱子解释“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也就是“愤”是内心本身有迫切强烈的的弄懂弄通的欲望,已经努力思考过了。而“悱”则是已经达到了一个有所得,想要表达但还不能完全表达出来的临界点了。
所以“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人内在的主动性积极性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大的程度,在此基础上再加以点拨启发。这个过程中施加的教育,就不是外在知识的强迫灌输,而是因势利导,是顺应人自身内在的需求愿望,是起到一个助推的作用。这也是和“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精神相通。
《尚书.洪范》里说“皇建其有极,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汝则锡之福,时人斯其惟皇之极”。
这里的“极”可解释为理念、准则、原则的意思。前一句可解释为君主要树立其准则,就必须造福百姓,把五福遍施给庶民,只有这样庶民才会接受你的准则。并赐予你保有这个准则。后一句可解释为你能造福于人,人们才会把你的理念放在心上。
这里表达的意思,其实也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易经.蒙卦》曰“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
不是我去求着童蒙要把知识传授灌输给他,而是童蒙来求我学取知识。这也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之义,也即“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思。
程子注释“匪我求童蒙”曰:“贤者在下,岂可自进以求于君?苟自求之必无信用之理,古人之所以必待人君致敬尽礼而后往者,非欲自为尊大,盖其尊德乐道,不如是不足于有为也”[5]
这说的是如何对待君主,其实道理也适用于对百姓民众的启蒙。
《易经.临卦》象曰:“泽上又地,临,君子以教思无穷,容保民无疆”
胡炳文解释:“不徒曰教,而曰教思,其意思如兑泽之深。不徒曰:保民,而曰容民,其度量如坤土之大。”
单曰教,则有单方面灌输之义。曰教思,则引导人之独立思考,独立个性之发扬,自己主动接受也。单曰保,民完全为被动之对象也。曰容,则民亦为主动之对象也。所以这里也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意思。
《观》卦,象曰:“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
《诚斋易传》曰:“圣人随其地而观其俗,因其情设其教,此省方之本义”。
此犹言,调查了解各地情况,顺引民众之性,顺势启发引导,而后教化自行。仍旧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之意。
《礼记.檀弓下》:
“墟墓之间,未施哀于民而民哀; 社稷宗庙之中,未施敬于民而民敬。殷人作誓而民始畔,周人作会而民始疑。苟无礼义、忠信、诚悫之心以莅之,虽固结之,民其不解乎?”
这几乎就是用生动形象具体的例子来说明“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在废墟坟墓之所,即便没有告诉人民要悲哀,人民自然有哀伤的感觉。在社稷宗庙里,即便没有要求人民庄重,人民自然感觉到敬畏。殷人作誓词而百姓开始叛离,周人兴起会盟而人民开始疑虑。假如没有礼义、忠信、诚恳的态度,就算竭力约束百姓,原本聚集听从你的百姓难道会不解散离开么?
这段话说的以诚待人,则人以诚报之;环境气场之下,敬信无需施加而自能沛然。如若不能顺应百姓之天性,即便扯着他们的耳朵高喊要他们忠诚,也效果不大。这就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表现。
《礼记.学记》:
“故君子之教喻也。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道而弗牵则和,强而弗抑则易,开而弗达则思。”
对这段话的解释是君子对学生的教导开喻,指引道路而非完全牵着学生的鼻子走,加强鼓励学生的优点而不压抑学生,打开其思路而不直接告诉其答案。指引而不牵制则和谐,鼓励而不抑制则容易,开导而不直接告诉答案则激发其思考。
这段话依旧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道理。只不过对象是学生;激发其自觉性和内在潜力。
程子解释孟子的“予,天民之先觉者”:
“谓我乃天生此民中尽得民道而先觉者也。既为先觉之民,岂可不觉未觉者?及彼之觉,亦非分我之所有以予之,皆彼自有此义理,我但能觉之而已。”
此亦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人心中固有此义理,不过是启发点破,助人发现自己而已。
程子曰:
“人皆有是道,唯君子为能体而用之。不能体而用之者,皆自弃也。故孟子曰:‘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夫充与不充,皆在我而已。”[6]
正因为,人皆有是道,所以才民可使道之,可使由之,而不可使知之。人本来没有的东西,你也不能强行给他。正因为其内心本来就有,故可激发之,让其自觉,自己发展成长。此亦是后世王阳明所言致良知之义。
张载曰:
“教之而不受,虽强告之无益,譬之以水投石,必不纳也。今夫石田,虽水润沃,其乾可立待者,以其不纳故也。庄子言“内无受者不入,外无主者不出”(《横渠经学.学大原下》)
此犹郭店竹简《尊德义》说的“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由”或“道”本质都是因势利导,因民本有之性,如若不能顺应民固有之天性,以外力强行灌输,纵使表面能成功,亦无益而有害。
朱子在《四书或问》里解释《大学》“尧舜帅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桀纣帅天下以暴,而民从之;其所令反其所好,而民不从。是故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这段话时说:
“此为治其国者言之,则推吾所有与民共由、其条教法令之施、赏善罚恶之政、固有理所当然而不可已者。但以所令反其所好、则民不从、故又推本言之、欲其先成于己而有以责人。固非谓其专务修己、都不治人、而拱手以俟其自化。亦非谓其矜己之长、愧人之短、而胁之以必从也。”[7]
这一定程度是对“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更深入的阐述(虽然彼时朱子还未完全知这句话本身之义),“不可使知之”并非治国者只顾自己修身,对百姓的放任自流;也非依仗自己的道德优越感,而威胁强迫百姓看齐。而是找到自己和百姓共鸣的内在需求,然后立法施政,逐渐引导激发百姓之内在自觉也。
而这种内在需求,未必就一定是治国者自己已经达到的境界,已经实现的高尚层次。完全可是本身也未达到,但需要和百姓一起共同努力的方向。否则就如朱子所说
“今乃不然,而直欲以其不肖之身为标准,视吾治教所当及者,一以姑息待之,不相训诰,不相禁戒,将使天下之人皆如己之不肖,而沦胥以陷焉。是乃大乱之道,而岂所谓终身可行之恕哉。”
明儒陈献章曰:
“君子未尝不欲人入於善,苟有求於我者,吾以告之可也。强而语之,必不能入,则弃吾言於无用,又安取之?且众人之情,既不受人之言,又必别生枝节以相矛盾,吾犹不舍而责之益深,取怨之道也。”[8]
此亦“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之义,对方自己有内在需求,你告诉他会取得更好的效果,如果对方没到这个思想突破的临界点,你要强行灌输给他,他不但难以接受,结果徒然招来怨恨罢了。
王阳明《传习录》:
先生曰:“圣人之学,不是这等捆缚苦楚的,不是妆做道学的模样。”汝中曰:“观‘仲尼与曾点言志’一章略见。”先生曰:“然。以此章观之,圣人何等宽洪包含气象!且为师者问志于群弟子,三子皆整顿以对。至于曾点,飘飘然不看那三字在眼,自去鼓起瑟来,何等狂态。及至言志,又不对师之问目,都是狂言。设在伊川,或斥骂起来了。圣人乃复称许他,何等气象!圣人教人,不是个束缚他通做一般:只如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人之才气如何同得?”
王阳明说的“狂者便从狂处成就他,狷者便从狷处成就他”,顺人之性,因材施教,便是“使由之”,“使道之”之义。若说得更直白,所谓“使由之”就是解放个性,让每个人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明儒王畿曰:
“古人立教,愤而后启,悱而后发,迎其机也。机未动而语之,谓之强聒。”[9]
此和陈献章所言亦类似,仍旧是“民可使由之” “民可道也,而不可强也”的表现。“由之”是激发人的自觉,让他自己有这个追求,有这方面的努力,达到境界提升的临界点,再顺势而推,给他增加一个助力,这样才能取得最好的效果。否则无论道理说得再天花乱坠,恐怕也是听不进去,或者即便听进去了,也往歪路上走了。
明儒罗洪先曰:
“圣人之为教,非以绳束也,导其自适而已;圣人之为刑,非以迫蹴也,禁其不自适而已”
“今之为政者,莫善于顺导之,其次检防之,而蹴迫为下。顺导之者,因其所欲而行之者也。人得其所欲,则令易行而患不入,故为善。检防之者,上下相疑者也。疑乎其下,则上之计劳,凝乎其上,则下之智专。专者众而劳者寡,得失半矣,故谓之次。蹴迫者,致期以逃责者也。不胜其弊,而又不能遽更其法,苟且以就之,是谓无策,故为下。
虽然,吾见为政者矣,始于急人之誉,既而厌其难,终焉而怠,是三者,未始不为相乘。”[10]
其意仍不脱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范围,读者可自己体会。
[1]《二程集》第220页
[2]《朱子全书》第六册,第762页
[3]《朱子全书》第22册,《朱文公文集》第1768页
[4]《罗汝芳集》第310
[5]《二程集》第719页
[6]《二程集》第321页
[7]《朱子全书》第6册第537页
[8]《明儒学案(一)》第86页
[9]《王畿集》第169页
[10]《罗洪先集》第582,586页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杜车别
